懂事起，家里只要有“二人台”声音，爸爸一定在。“宁卖二亩地，也要闹家戏；宁舍一顿饭，不舍二人转”，是形容“二人台”与“二人转”。过去在乡下演出，演员化好妆，简单吃几口垫垫，抓紧时间走台。各走各的，是为知道台子大小，心里有底自不慌，不会一步迈错。乡下的草台班子戏，与芭蕾舞不同，很随便，可以临时改动，台子大点小点，无所谓。出台前跟乐队打个招呼就行。小戏可以伸缩。台子大，走两个过门。台子小，走一个，更小则干脆换一种方式。东北“二人转”和北方“二人台”，都是民歌，只不过有了叙事成分，有了人物穿插，剧情拉长，但还是民歌。我很喜欢民歌，有植物气息。唱的虽都是人心人性人情，但干净爽利，让人恍悟，忽觉欲望与性爱原来可以这样，一清二白。

许多年前，我初次去山西作协拜望老师。唱“作协会歌”的人渐渐老去，酒后豪情场面依旧。是唱一个小闺女下河洗衣裳，被小伙子看到，一对一地唱。在山西，把心爱的人叫“小亲亲”，再进一步，叫“亲圪蛋”，这歌一开口——“亲圪蛋下河洗衣裳，双圪膝跪在那石头上，呀，小亲圪蛋。”大家为“心爱人”干一杯。接着第二句——“小手手红来，小手手白，搓一搓衣裳把小辫儿甩，呀，小亲圪蛋。”再干一杯。“小亲亲呀，小爱爱，你把那好脸掉过来，呀，小亲圪蛋。”最后这句，大胆勇敢，是对自己的一种肯定。然后女声接唱——“你说掉过就掉过，好脸要嫁好小伙，呀，小亲圪蛋。”山西民歌多如牛毛，最短的一首，像远古民谣，奇短。虽短，却引人遐想——“哥拉你的手，哥亲你的口，拉手手，亲口口，哥领你往旮旯里走。”意韵深刻，余味一点不短。民歌的特点，干净而坦率，似白石边流淌的一股清泉。

住学校大院时，隔壁住一位祖籍东北的阿姨。嫁到太原三十多年，乡音不改，只要唱起二人转，满宫满调的东北大碴子味，让我吃惊。有年春节，邻居阿姨邀请我们去她家做客。翻看她年轻时的照片。厚厚一本相册，一张一张，是属于妈妈她们那个年代的时髦。想到上海曾经有的月份牌女郎。“‘批资批修’，很多照片都被丢进炉子，玻璃丝筒袜、皮革扣袢高跟鞋，通通一把火烧了个精光。”阿姨叹息。“历史能烧光？”我常常想，那个时代的少男少女，青春是什么颜色？远若尘烟，永远想不清楚了。

感谢时间，那个年代的民歌，现在仍能听到。民歌自有一种穿越时空的力量。想起我第一次独自出远门。十七岁，参加大学集训。路远，又不熟。秋天的北京，我走走停停，看见交警立刻上前，问了一路。手里捏张地图，东西南北分不清。顺着一道很高很高的红墙走，沿墙边，梧桐叶子落满地。金色的蝴蝶，摇曳飞舞，我走过红墙，眼前豁然开阔，哗的一下都涌入眼帘。蓝狮娱乐平台登录

两边都是民居。往左拐，商店还未开门，门前空地上挤挤挨挨，围聚了不少人——是民间演出。锣鼓声声，唢呐嘟嘟滴滴，我的眼泪涌上来。一个女声：

“正月里来正月正，正月里来挂红灯。

啊，红灯，啊，挂在，啊，那大门口。

单等我那哥哥，呀哥哥，呀哥哥，他上门来……”

这歌词，也只有在山西民歌里听得到。

昆曲若是来这么一句，是啥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