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这里住着我的太祖父母。

后来，这里长眠着我的太祖父母。

这里并不是让人多么纳罕的地方，但在蓝天下有清绿的丘陵、被微风剪裁得修长的锦江和广袤无垠、齐整划一的稻田。粉刷成红顶白墙的小楼零零散散匍匐其中，仿佛慢慢悠悠减缓了时间的脚步。

在年少为数不多的记忆中，太祖父与太祖母依偎在老屋前的藤椅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青砖脆瓦特有的潮潮的气息。他们神色安然，静静地注视着逐渐沉寂的村落，日光倾泻而下，无比赤诚。

平日里老人的饮食很简单，新下的稻米，带着淡淡的芬芳，入口有回甘，文火熬成一锅青白小粥。自家种的油麦菜，略苦，还有用小米椒泡制的萝卜干，甜辣可口。两位老人就围在小小方桌前，半眯着眼吃饭。于是，太祖母的絮絮叨叨，与太祖父的耐心倾听，就这样一直顺着时光绵延到了岁月的尽头。

逢年过节，儿子和孙儿回来时，是他们最幸福的时刻，这种幸福也在饭桌上有着相当体现。到老街上买来手工打制的老豆腐，巨大的灶台上，铁锅盛满滋滋热油，炸出最筋道、鲜美的豆泡儿，配以自家精心喂养的小猪肉，肥瘦相间，能在味蕾绽放出绚烂焰火。巨大的蒸笼，细细磨好的米粉，细致均匀地包裹着弹性十足、肥瘦相间的猪肉，均匀排列在笼屉中，底下铺上清新的白菜，在星星点点的炭火上慢蒸，这样融合的滋味最正宗。将黏性十足的糯米，大力打成膏状，制成的年糕筋道弹牙。而走街串巷收来的土鸡蛋味道鲜香……最不能忘的是那独有的米酒，略略浑浊，却暗藏着不为人知的奇妙配方，酝酿出醇厚微甜的滋味。

在古老的红砖砌就的灶台上，太祖母晃着苍老的身子吃力地翻动巨大的锅铲，太祖父佝偻着背，不时向忽明忽灭的火洞中均匀地塞入稻草与煤块，轻轻用火钳拨动，长长的竹管含在他干瘪的嘴中，空气中不时弥漫着烟草的香味，轻轻催动火的喷吐，火舌悄悄探出头，贪婪地舔舐着太祖父飘动的缕缕白发……屋中充满薄薄的透明水汽，朦朦胧胧地氤氲了他们的身影。屋外，丝丝缕缕的烟从烟囱钻出，逃向广阔的天地。

待儿孙归来，将桌上的盘盘碗碗吃个干净，除了叨嗑叨嗑，总要有些其他新鲜事。小镇位置偏远，平日里也没有什么节目，一年之中喧闹盛大的，除却十里八乡的红白喜事，便是端午的赛龙舟和春节的舞龙灯了。

每到端午，村人们总是提前几个月一起行动，到密林中砍下最粗壮高大的老树，请最好的木匠精打细刻，劈砍出威武的龙形，密密涂上色彩亮丽的防水油彩，就是一条漂亮的龙舟了。到了正日子，数百条斑斓巨龙载着人们驶入波涛滚滚的江水。鼓声震天，呼喊声响彻云霄，汉子们身上穿着统一的队服，划桨的动作整齐划一，顺着汩汩江水划向很远的地方……狭窄的江岸人来人往，岸上人头攒动，看遥远江面上的龙舟不是很清楚。儿孙们同大家一起聊天，说闲话，吃零食，谈论着哪条船最好，哪家人划得最快，哪位上了年纪的老人鼓打得最是响亮！那人声鼎沸的场景着实壮观，可惜现在会划龙船的人不多了。蓝狮娱乐平台登录

除了龙舟，大家也喜欢大年初六的舞龙灯。龙灯要提前做好。风干的竹子搭成骨架，用粗麻绳紧紧绑起，糊上红绿彩纸，制成一节节巨大的龙身形状的灯笼，再松松串联在一起。龙头自然要做得更精细，黑白纸裁成铜铃大眼，各色细纸糊在瘦瘦的竹骨上，瞬间脱胎换骨变得英武精神起来。亮闪闪的彩锡纸包裹成浑圆闪光的龙珠，装饰在血盆大口中。等到繁星布满夜空，看不见一丝月光的时候，各家各户二十余岁的小伙子点亮龙灯，一人擎着一根粗竹竿支撑的龙身，将四十余米长的龙灯举起来，龙头高抬，龙身翻滚，俨然一条栩栩如生的巨龙了。这条喷吐着火焰的长龙游走于各个屋子，将祝福与安乐带给每家每户。

每当这时太祖父母总是笑眯眯的，在柔软的光的照射下，脸上深深的一道道皱纹挤在一起，犹如迎风开放的千丝菊花。

虽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但那些光与影仍镌刻在我的心灵深处，不曾抹去。后来，两个紧紧依偎的身影中，有一个被缓缓流过的光阴带走，长久地沉睡在地下，在夏天，在最茂盛而明媚的季节。

在饰满白绫的老屋里，太祖母花白的头发，像雪白的芦花，在阴暗的屋子中渐渐黯淡。是因黄昏渐临，还是太祖父的魂灵不忍看到亲人的悲痛欲绝，太祖父仿佛无声地回到家，给予亲人最温暖的注视。

自那以后，太祖母愈发沉默下来，本就苍老的背影又弯下去不少。我们把太祖母带到城里。城市的喧嚣、车水马龙与太祖母身上的寂然格格不入，在无数落满温暖阳光的午后，太祖母安然地眯着眼，靠在阳台的轮椅上，静静地注视着家乡的方向，或是半倚在沙发上，懵懂地看着电视上光怪陆离的图像。就这样，在这栋封闭的高楼中，过了两年。或许是追随丈夫的脚步，两年后，太祖母在盛夏的同一天，在突如其来的高烧中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送太祖母的灵柩入土是在青绿青绿的山丘，有密密的小花挤成大堆的模样，本应是轻快的画面，却被周围数不尽的墓碑涂抹上一层凄凉。从此，再也没有清冽甘甜的米酒，没有闻到就令人垂涎的乡土菜肴，也没有了熟悉得令人想落泪的气息。

此后，鲜少再回老屋。小村愈发寂静了。

今年清明时节，我再次回到小镇。老屋早就荒废，枯朽的木门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到处是密密的蛛网，将过去的岁月缠进了时光深处，厚重的尘埃，在透进的一点点阳光下显得迷离。太祖父太祖母，两个熟悉的亲人的牌位紧紧挨在一起，就像一切都停留在从前。蓝狮娱乐平台登录

梅雨天气，给小村添上阴暗的雾霭。山坡上，青绿的草被清明人们烧的草纸与熏香染得微微泛黄。两尊石碑混杂在一堆墓碑中，紧紧依偎着，望着山野。几簇映山红红艳似火，寂寞地燃烧着。

听说，龙舟没有之前那么精致，比赛也没之前那么盛大了。

听说，留在小村过年的人越来越少，龙灯也没有那么多年轻人来举来舞了。

听说，小村里只剩几个老人家靠在大敞的门槛，打发着寂寞的日子。

那些热闹的美好时光，只能在记忆中慢慢搜寻。

青绿青绿的丘陵挨着无垠的田野，哺乳了他们一世的锦江静静地流淌。

我的太祖父母静静地睡在这里，永远睡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