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之后，

我们努力谋生，经营着小家庭，

得到不多，失去也不多。

我们似乎变了很多，似乎也没改变多少。

许多年前，我和X 君的年龄加起来，差不多是我现在的年龄，当时，我们并没有觉得年轻有什么好。和X君相识是在化工城的新华书店。说是新华书店，其实店堂很小。一个春天的午后，我在这家书店里喜不自胜，书架上的一套容与堂本《水浒传》甚合我意。付钱时，店员对急匆匆进来的一个眼镜男说：“你不走运哦，刚被人买走。”眼镜男直跺脚。仔细一瞧，这眼镜男略眼熟，问起才知，我与他入职前在同一校区培训，上班的工厂紧挨着。我便说：“书先借给你看。”X君也不客气。一来二往，便熟了。

对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进化工城的小伙子来说，锻炼酒量往往比锻炼身体更受重视。X君和我也如此，但两年下来，酒量长进都不大。和我们一起锻炼的，常有和X君住同一幢宿舍楼的Z君。他比我们早进厂一年，同样喜欢读书，也写短文小小说之类。

一个休息日，X君又邀我和Z君锻炼。他买了一箱啤酒，从大排档烧来一大盆酸菜鱼，Z君带了香肠，我带了卤菜，摆满了小小的写字桌。寝室里菜味和锻炼的气氛十分浓郁，令人有痛饮千杯之气概。然而总共两瓶啤酒见底，三人都已面红耳赤，不胜酒力。X君从枕头下抽出一本蓝灰色封面的书，炫耀一般在我和Z君面前一晃，“这本书，了不得！”

“了不得，了不得！”

我和Z君异口同声，让X君诧异，“你们都读过了？”

Z君说：“你当我们不看报不学习的？”

这是浙江文出版社出版的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1994年第二次印刷，纸张粗，字号小。说起来，这书X君是在新华书店买的，我和Z君是在邮电局旁的一家书摊买的，时间都是在上一个休息日。不能把一本好书借给朋友看，X君很遗憾。

“真像。”Z君说。

“真像。”我和X君一同附和。在这本书里，我们看到了国内著名文学刊物上著名作家对它的学习与致敬。

X君打开书，朗诵起来：“许多年之后，面对行刑队，奥雷良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

“别念了，别念了。”Z君毫不客气地打断了X君，“这个开头，我都会背。”

“要不，我们来仿写。”X君提议。

三人低头沉思。盘踞在我脑中的梁山好汉跳了出来，于是，我率先开口：“许多年之后，面对钱塘江潮，鲁智深将会想起，他和史进李忠一起去潘家酒楼喝酒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X君接着道：“许多天之后，面对武松的钢刀，西门庆将会想起，他走在紫石街上被一根竹竿砸到脑袋的那个早晨。”

“你们俩都掉进水泊出不来了是吧？”Z君说，“等等，我来个不一样的。”蓝狮平台注册

憋了一阵，Z君说道：“许多年之后，耳闻雷音寺的钟声，孙悟空将会想起，他带头跳进花果山水帘洞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面对Z君渴望得到赞许的目光，X君摇头，“你这和我们难道不是同一个路子？都走四大名著路线。”

取笑了一回，继续锻炼。等到人均一瓶啤酒下肚，三人再也无力举杯。

三人有兴致了就写点东西，尽管不多，但相比以前写得更勤。X君写散文，总脱不了春夏秋冬、父爱母爱的路子；我试着写小说，千字左右的小小说略有可观之处，但尝试短篇小说则力不从心。Z君脑子最好使，写下的文字颇有味道，但通篇读来，令人莫名其妙。我和X君攻击他的文字徒有其表，只配扔垃圾桶。他则回击，“你们写的东西，誊写一遍都浪费纸。”不服气的Z君将作品工工整整抄好寄给平时我们读的大刊，贴好邮票扔进邮筒前忘不了深深一吻。不出意外，他的投稿总是石沉大海。

化工城的男女职工比例失调，要想在本公司找对象，也就比Z君投稿刊物命中稍稍容易一点。一两年后，大一岁的Z君果断弃难就易，开始追逐未婚青年女工。如此一来，我们三人共同锻炼酒量、谈论文字的机会就少了。

Z君的追逐经历，是我和X君关注的焦点。那时，娶上本公司的员工，才能分到房。这让化工城少之又少的女员工更成了稀缺资源。Z君身高体壮相貌堂堂，也算有优势，但家境不佳是一大弱项。Z君学习曾文正公，屡败屡战，绝不拖泥带水。一次，我和X君遇到他，他一脸忧郁，刚被一个我和X君都认识的女工极不礼貌地甩了。X君怒火上冲，“就她那模样，长得跟面瓜一样，还挑挑拣拣的？”X君的义愤，没能让Z君稍稍好过些。我劝Z君可以把连续吃瘪的经历写出来，说不定很有趣味。Z君嗤之以鼻，说有个屁写头。

Z君的经历让我和X君颇为气馁。在我们看来，连相貌堂堂、亲和力强的Z君都不能觅得一个婆娘，木讷闭塞如我等，更加不用说了，便视之为畏途。

一日，我批评完X君新写的一篇短文，他没有激愤，也没有丧气，完全不像往常。他掏出一个存折似的东西一扬，说已在证券公司开了户，今后要搏击股市挣大钱。我劝他谨慎为上，虽然身边有像杨百万那样炒股致富的人，但同样也有炒股巨亏差点卖老婆的人，而X君没老婆，甚至连女朋友都没有。X君说，“你不懂。还是读你的书爬你的格子去吧。”

此后，X君常常夜班下来或轮休时泡在证券营业部，休息时间不足，难得遇到他一次，他总是有点憔悴，心情随着盈亏而起伏。我也减少了读书和爬格子的时间，没有炒股或找对象，而是泡在电脑前。1997年我买了电脑，奔腾133的芯片、16兆内存、2.5G硬盘、15英寸彩色显示器，除了显示器，其他配置远远及不上现在使用的手机（其实显示器的分辨率也是远远不及），但在当时还是花了八千元，两三年的积蓄。我总是宣称买电脑主要是为了写作、听音乐，其实，是为了玩游戏。在买电脑之前，我已从多种渠道买了几十种游戏，有些是刻在光盘上，有些是拷贝在3.5英寸软盘上，从遥远的地方邮递而来。我沉浸在各种各样的游戏里，《三国志》系列、《FIFA》系列、《仙剑奇侠传》、《毁灭战士》……几乎那时所有流行的游戏，只要我感兴趣能弄到手的，都尝试了一遍，有些游戏百玩不厌，比如《三国志》《FIFA》……一次次带着刘关张攻城略地一统天下，一季季带领曼联尤文以全胜战绩捧得奖杯。玩到后来，变着法子恶玩，比如通过转会组建一支全部由守门员组成的球队，比如让水浒群雄穿越到三国时代一统天下。蓝狮平台注册

安装游戏、玩游戏、找攻略……下班之后，我的大部分时间就这样过。为了玩更高端的游戏，还要考虑升级电脑；为了增强游戏体验，阅读历史、军事、体育书刊。读文学书刊的时间少之又少，不再订阅文学刊物，只偶尔读几部名著。偶尔想起写点东西，却半天也写不下什么，打字速度慢得出奇。

X君和Z君和我类似，甚至再也不写。X君在股市里亏了赚赚了亏，身经百战，不但无法盈利，反而搭进去所有的积蓄。在漫长的熊市中，他终于再也熬不住，割了股票，辞了职，去远方跟一个亲戚做房产生意。临走前，我和Z君在化工城街边的排挡上为他饯行。路灯很暗，又隔着疏密相间的悬铃木叶子，让人分不清盘子里是肉片还是青椒。我们的酒量依旧没有长进，喝了两瓶多，都已微醺。X君说：“我寝室里还有七八十本书，你们谁要，就拿去吧，别的也没什么送给你们。”

Z君这时候刚有了孩子，虽然是双职工，但还没轮到分房，暂时住在丈母娘家。他说：“我没地方放书，拿回家也得被老婆扔出去，还是算了吧。”我其实也不太想要，X君有的书，我差不多都有。但我还是点点头，要了。后来，除了留下四五本，X君大部分“遗产”被我送给了一个刚进厂的年轻人。

转眼X君离开化工城已两年。已经进入新世纪，年届而立，我每次从游戏中出来，都坐在宿舍里茫然。刚好合同到期，我没有续约，尽管无处可去，还是选择离开。在化工城十一年，除了一台电脑一堆书和长了几斤膘，离开时和来时没有多大的区别，也没有太多的感慨。只是时光流逝而已。

临时工作、固定工作、屡次搬家、结婚生子……我失去了玩游戏的时间，但生活中的剧情，不见得比游戏中差多少，它流程更长，难易度不定，而且一般不能退出。蓝狮平台注册

工作终于安定，孩子上了幼儿园，我有了独享的书房。书架还有空位，暂时不用担心新买的书无处安身。如果楼下没人聚集喧哗，书房里足够安静。旧日不能重来，但昔年的读书状态回来了。读着读着，渐渐手痒，不免动手敲几个字。久了，就成了习惯。

和在化工城时不同，没有X君和Z君来批评我。跟X君已多年不见。与Z君相隔不远，却也难得见面，甚至几年一个电话都没有。我只知道他的女儿成绩优秀，进入名牌大学可期，他爱上了钓鱼，成为高手。X君总是行踪不定，经常更换手机号码，靠着少量的信息，大致可以拼出他的经历：跟亲戚做房地产生意不太成功，转而做服装批发；稍有积蓄后又随人做股票，2006年到2007年赚了一大笔，随即在2008年的暴跌中重回起点；开过广告公司；在一家物流公司做过管理……

今年中秋节后没多久，X君突然打电话给我，说就在附近，聚一聚。我想回到当年化工城的街边排档再吃一顿，但Z君上夜班出不来，X君便说算了。在附近找了个干净的饭店，就我和X君。X君说，前年才结婚，女儿刚半岁。这次回来，打算参与投资一个农家乐山庄的开发。我问山庄什么名号，他说他建议取名“呼啸山庄”。我笑得有点失态，想起以前在化工城的日子。我问他有没有写点东西，他说除了调研分析报告，不再写任何东西。他问起我。我说写着玩，多多少少写点，写了改，改了又改，当个乐趣。

饭店店堂的灯光很亮，我和X君彼此可以看见对方的脸被少量的啤酒催得泛红，就不再喝了，要了一份炒饭。这么多年过去，我们的酒量还是没有丝毫长进。X君要坐第二天七点过的高铁返家，不让我去车站送他。他叫了辆出租车去酒店。他低头钻进车里时，我看到他和我一样顶发开始稀疏。

大概是酒精作祟，回家后我毫无睡意，盘算着明天给X君一点小礼物，多年不见，总不能让他空着手回去。但家里找不出合适的东西，第二天早上根本来不及买，愁人。书架上倒是有些没拆封的书，在以前，都是X君喜欢读的，可现在他东奔西跑忙得不可开交，应该不会好好读这些。想来想去，没个主意。很晚才睡着，一觉醒来，已经八点，X君早已上了高铁奔驰出数百里了。

一别后，至今未见上X君一面，与Z君也仅在公交车上偶遇一次，匆匆聊了几句。下车后生起感慨，恐怕今后和X君、Z君聚在一起到化工城吃大排档难之又难。许多年之后，我们努力谋生，经营着小家庭，得到不多，失去也不多。我们似乎变了很多，似乎也没改变多少。匆匆而过的雷同的日子中，在化工城把读书写作当成大事既充实又空虚的年轻时光，许多年之后仍让我感怀。蓝狮平台注册

想必X君和Z君也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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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刊发于《浙江散文》杂志。

作者为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就职于衢州日报报业传媒集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