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我们降生的那一刻，虽是家族添丁进口、欢乐喜庆的神圣节日，却往往又是母亲们撕心裂肺、折腾挣扎甚至流血痛苦的磨难之时。出生的日期之于个体的人，因而既是一个永远值得纪念和庆贺的生命刻度，同时更是应当铭记并感怀母亲生养之恩的重要时日。

我的母亲和那个年代许许多多的妇女一样，有着异常曲折的生育经历。作为20世纪上半叶即1931年生人的她，不满16岁就嫁给了比她大3岁的我的父亲，并从1948年她18岁时开始生育，至1974年产下最后一个孩子，26年间先后怀孕11胎。除1958年所怀第六胎因逢“三年自然灾害”营养严重不良而小产，其他生下来的10个孩子，前三个都是女儿，也因偏远乡村的医疗条件极差，均未活过三年而早早夭折。后面生的七个孩子中，最小的女儿于母亲63岁那年外出打工时，在兰州西固的火车自由道口上遭遇车祸罹难，那天恰巧是她20岁的生日。由此带来的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晚年痛苦，成为母亲心头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最后剩下三女三男即我们姊妹兄弟6人，陪伴着母亲一路走到今天。

这使我的母亲对于生养孩子的体验，较之其他的母亲们，可能更为深刻和痛切。对于生日及其含义的体会与理解，也会更加复杂和透彻。

记得小时候家境贫困，经常为能否吃饱肚子忧虑焦灼。我们家孩子多、负担重，父母的生活压力也就格外地大。这样的情形，使我们家很少有条件大张旗鼓地给孩子们过生日。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不注重庆生。故乡方言称过生日为“过岁”，其中的“岁”，读音为“最”。记忆中小时候每到自己“过岁”的那一天，母亲总会煮上一个鸡蛋，偷偷地将我叫到身边，并将其他的孩子早早地支到外面，好让我一个人躲在半掩着门扇的厨房里，躲在她的身后，蘸着小碟中的盐粒，吃那个早已剥好了皮的温热鸡蛋，独自享受那顿异常幸福而又有些神秘的生日加餐。我的生日是在春季3月，正是一年中青黄不接的困难时段，全家人一起借着改善饮食为我庆生，也就缺乏条件。后来我想，其他的姊妹兄弟，基本上都该是这样过的童年生日。父母为儿女举家庆生的记忆，在我的脑海里也基本没有印迹。而母亲之所以这样给我们过生日，当然是由于物质匮乏、生计不济。可至今回想起来，那时的生日以及就吃一个煮鸡蛋的特殊待遇，依然是生命中最最美好的回忆。现在的孩子们肯定不会看重一个煮鸡蛋的价值，但在那个年代，一个鸡蛋在不允许集市交易的情况下，只能卖给国营的供销社并且仅有七八分钱的价格，可对于一户山乡人家来说，这却意味着能够换取半斤调味的食盐或一斤照明的煤油。其所具有的生活意义，因此不言而喻。蓝狮登录

然而，在我有关庆生的所有记忆中，却从未有过给母亲过生日的时候。家中最为隆重的生日时节，就是每年正月初八母亲给父亲操办的甚至比春节还要隆重的庆生盛典。奇怪的是，长期以来，我们全家好像没有谁想到过要给母亲过生日。包括父亲，也从未提起此事。后来才知道，因为没有人知道母亲是哪天出生的。母亲年年都会以自己的悉心和周到为我们每个人操办生日，可我们大家在坦然接受这一切的时候，居然没有一个人想起来母亲也该过生日！

原来，母亲和父亲一样，也是孤儿。在她10岁那年，她的母亲我的舅婆因故早逝，18岁时她的父亲我的舅爷也撒手人寰。家道丧乱，亲情阻断，从此没人记得母亲的生日，包括她自己。再加上父亲的粗心和生活的艰困，推日子尚且很难，庆生日更缺条件。母亲的生日，就这样在悲情命运和艰难时世的双重碾压下，无声无息地遗失了！

直到2011年即母亲80岁那年，孝心比我们其他姊妹兄弟都重的细心弟弟，在正月初依例去母亲的娘家走亲拜年时，通过母亲同一个爷爷的大堂弟即我们的大舅，向村里的长者问询求证，才在母亲出生做满月的那天正好有同村的一位老人过寿即一位健在的老者那年于同一天连续喝了两顿庆贺喜酒的记忆推理中，弄清并找回了母亲遗失很久的出生日期！

从那以后，我们兄弟姊妹才开始在这个被丢失了至少60余年的母亲的生日即每年农历的二月初五，给母亲拜寿、庆生、“过岁”。

然而，这种迟到了几十年的生日庆典，对母亲而言，却少了许多常人的感触。除了在礼仪上接受儿女的拜贺，在心理上感受孩子的孝敬，其他像年轻人过生日主要是好吃好喝合理享乐借机满足口腹之欲的惯常做法，于已然高龄的母亲，基本失去了意义。母亲曾经不无感慨地对我说：“能吃能喝、年轻爱美的时候，没条件吃喝穿戴。现在老了，你们孝敬，却没有年轻时的心境。给我过生日送这送那都不需要，能够借机看到平素四里五山难得一见的你们，才是我的希望与心愿。”听着母亲这种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却又于她而言几近渴望与奢侈、从而令我倍觉心酸与汗颜的生日希求和幸福意愿，作为人子的愧疚、无奈与遗憾，似山、似水又似烟，沉重、深彻复难堪。

也曾与母亲讨论生儿育女的艰辛和苦酸，孰料母亲打比方说：“生养孩子就像种庄稼，不怕辛苦受累，就怕没有收成。只要儿女健康成长、出息成才，做父母的再苦再累也心甘情愿。”有一次我不无好奇地问母亲：“您生我时还顺利吧？有没有让您很痛苦？”没想到母亲乐呵呵地说：“一点儿也没有。女人生娃娃多了，骨盆和产道自然松畅。你是我怀的第七胎孩子，傍晚时分出生的，很顺当。记得那天刚做好晚饭，突然感觉羊水破了，等我小心挪到炕头，正想抬腿上去，瓜熟蒂落，你就顺着裤腿一头砸下来了。”听到这些，我甚感欣慰，觉得自己来到人间的第一个表现还算不错。没给母亲带来生产时的大磨难，便成为我一直以来感觉还对得起母亲的大慰藉。蓝狮登录

此文写成之时，正是戊戌春节假期的正月初五。距离今年母亲的米寿佳期，刚好还有整整一个月的时间。由于种种原因，这个春节未能回乡陪伴中风偏瘫已逾三载的母亲。而从工作安排的情形推断，今年母亲的这个重要生日，我很可能又无法亲往拜贺了。就让这篇忆旧的短文，作为我从心底发出并默默遥寄给千里之外的高堂慈母别一种深长由衷的生日祝福吧！

（作者系十三届全国政协委员，中国艺术研究院曲艺研究所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