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小学是在村庄对面的李圩孜，是所谓“伸腿小学”。最初上学其实不是在这所小学，是在离家五六里的中心学校，我们庄孩子都趴在一家人家的案板上，由专门的老师来上课，后来由于路途远、校舍紧张等原因，就在李圩孜办起了“伸腿小学”。小学教室也是一家人家的空房，后面放了几口大棺材，这是为活人准备的棺材，有几位老人活着的时候就明白他们的归宿。我们知道那里面没有装人，所以也不害怕。我们都是从自家搬去板凳，所谓课桌，则是用一块木板架在土坯凳子上。后来，老师及大队干部到外面参观考察，取得经验，支起了拖拉机式的土坯桌椅。桌椅一体，方便是方便，可一到下课，每个小朋友一拍屁股上的尘土，整个教室乌烟瘴气。

小学里只有一位老师，我母亲习惯喊他朱先生。朱先生什么都教，语文、算术、音乐、体育，课程开得挺全。他以哨子为号令，上完一节课便让我们到外面疯一回，等哨声再响，我们便像小鸟归巢一样回到教室里。朱先生是受过私塾严格训练的，汉语拼音b、p、m、f、d、t、n、l、g、k、h，他读成拜、拍、买、发、呆、胎、耐、来、该、开、嗨。我的汉语拼音没学好，直到三年级换了一个语文老师，教新式汉语拼音，我才逐渐明白。不过朱先生教我们唱书歌，这招挺管用。有些课文本身就是儿歌，比如“伸伸腿，弯弯腰，小朋友蹦蹦跳”之类的，但朱先生教我们的那些散文化的长句子，把它截成几段，分成不同的音节和韵律，也可以用来唱，如“儿童们团结起来学习做新中国的新主人”，我们就可以这样断句：儿童们团结起来/学习做/新中国的/新主人，拿腔拿调地唱，抑扬顿挫，富含韵律，悦耳动听。后来我们升到中心学校上小学四年级，中心学校的老师不解，怎么从李圩孜小学来的学生都唱书歌？半学期都纠正不过来，其实他们不知道，这是私塾的传统，私塾就是唱书歌的，中国文学的源头《诗经》不都是用来唱的吗？中国文学语言本质上是韵文，虽然有韵文、散文的区别，但散文的句子大多还是有韵的。有韵就可以用来唱，而儿童最大的特点是喜欢唱，唱能够帮助记忆，并且记住了不会忘。现在有人搞吟诵教学，吟诵的大多是诗词，实际上散文也是能够吟诵的。有些家长担心孩子背得快忘得快，还经常读破句，我提供的解决办法就是唱，唱不会忘，而且不容易读破句，优雅的汉语浸润到他们的精神世界，会成为他们建构文化基础的语言要素。

朱先生住在河对岸的赵庄，有时候老师尚未到校，我们就由班长领头唱书歌。我们都倚着土墙根，班长唱一句，我们跟着唱一句，引来男女老少端着红芋饭来看风景。有一天大家实在觉得这风景无聊，班长便自作主张，抽起社员的秫秸打起了巷战，把一捆秫秸抽得一干二净。朱先生来了，问起头的是谁，班长说：“是我。”“撤掉！”我临危受命，接受了班长之职。课间朱先生交给我一项光荣任务——凡是打宝说“孬熊”的，你向我汇报。我愉快地接受了这项任务。结果我在跟别人打宝的时候，明明没翻他说翻了，把我刚刚用牛皮纸叠出的新宝“俘获”了去，我脱口而出“孬熊”，被人家举报了，说：“老师，李新说‘孬熊’了。”结果，我又被免了职。我这辈子，只做了不足半天的班长。蓝狮娱乐

现在提倡素质教育，其实朱先生算是较早搞素质教育的。教室门前有一块地，朱先生带我们一起种地，种植玉米、芝麻、胡萝卜等，等收成了，朱先生挎篮到集市上去卖，卖得的钱给我们每人买一只小皮球，学生们就有比较正规的体育课了——在教室门前拍小皮球。此前，我们男同学的活动主要是打宝，女同学主要是丢石子。不仅如此，朱先生还免去了每位同学的学杂费。朱先生也教我们唱歌，他的嗓子实在不好听，像破锣一样，教“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到底谁怕谁”，像敲着一阵阵残破的锣鼓一样。他还画画，画油画，画杨子荣，张贴在墙上，和京剧中目光炯炯的杨子荣实在相差甚远。不过他没教我们美术，如果教，非把我们一个个教歪了不可。

我们在这所小学待了三年，二年级的时候班多了，朱先生一个人忙不过来，从本村选了一位社员作为民办教师来教我们。四年级时，我们就唱着书歌，高高兴兴到中心学校上学去了。